竹子的死亡本能

IF

BGM:丁可《IF》


从一开始,狛枝设想的死法就是割腕。跳楼太张扬,轻易死不成,服药又太懦弱,何况他一直对那曾融合了绝望的手臂耿耿于怀,只恨这次下狠心也不能再割开左侧手腕。他从来聪明,心思细密,这次也预谋良久,查遍了相关的医学资料,也确定了无数次日向的外出时间,应该足够了,他想。以他的幸运大概不会被难看地抢救过来,白色病床边围绕一圈人,被日向攥着手眼神悲哀地问他为什么寻死。

他没法回答那样的话,只好在此时百般确认,好让自己死得无可挽回。手腕的皮肉被划开是尖锐的刺痛,切口深及骨头,他想这应该够了,就整理好身上的衣服躺到浴缸里。温热的水马上包裹了他的身体,也包裹了他手腕的伤口。疼得厉害,倒还勉强能忍受,他甚至产生了温和的睡意,心中的安适感前所未有,像是一切幸运和不幸都尚未发生。

狛枝长舒一口气,他想他再也不用感到不安了——那不安源于日向几年来遭的所有不幸,现在好了!狛枝想,以后你可以尽情地发烧,尽情地遭灾病,尽情地不幸……那都与我无关了。又或者你会从此幸运起来的,不仅可以忘了我还会爱上可爱的女孩子,到了六十岁上还与妻子在轮渡上做爱,又或者不到四十岁就彻底疲于爱情……可那都与我无关了。

他仰起头。浴室里蒸气缭绕,瓷砖墙上挂满了硕大晶莹的水珠,日向君可以用才能预测水珠滑落的轨迹吗?他突然这样想。他被自己逗笑了,才低哑地笑出第一声就疼得呛了回去。此时他注意到与失血并发的寒冷,他打了寒战,恍惚中像是回到几年前的深夜。他几乎听到了那时的海浪声,每颗星星都闪烁着玻璃碎裂的光彩。冷吗?日向问道,草绿色眼睛热忱地注视他。

狛枝不敢回答,他拼命低下头想把自己的笑脸藏起来,可一低头就会看到无名指刚被戴上的戒指,冰凉凉、银晃晃的,日向说两天前刚刚找人定做赶制出来。他想哭却怕吓到日向,他想笑又嫌自己笑得难看,最后只把手背到身后,脚尖划着沙子,小声地回答道:有点冷。日向就红着脸来拉他的手,指尖刚碰到一起,两个人都躲了躲,停顿几秒后日向揽住了他的肩膀。他眼角发涩,不敢看日向也不想看海,他抬起头来,软白的头发被海风撩起。

他看见了绚烂的星空。


狛枝眨眨眼,才认出包裹自己的不是海风而是浴缸里的温水。干枯的夜空逐片剥落,裸露的天然纹理很像是辟邪的哈姆撒之手。狛枝这才想起自己该戴上那戒指,他试图举起手臂,发觉自己动弹不得。这时他已经感觉不出割伤的是哪里,发冷发热,发麻发疼,伤口好像新生了一颗搏动的心脏,比胸腔里那颗还生机勃勃。狛枝无端想起磕破的生鸡蛋:透明的蛋清裹着半固态的蛋黄,缓慢而分明地淌出来。那该多好,他想,如果血液能那样裹着心脏从伤口里流出来。他怀抱着期待,低头去看手腕的伤口,这动作几乎耗尽了他的余力,于是视线也开始模糊了,他勉强看到在浴缸里自己的血像棉絮一样飘散出来,条条缕缕的好像没有尽头,缠绕着他的手臂浮游摇曳再晕染在水里,像妩媚妖娆的青烟,从吸食殆尽的玫红色梦境里升腾。他暌违已久,那是他依附的卑微的希望。

原来是棉絮。狛枝突然明白了,这么说来我不过是个布偶,棉絮填充的。也许还有别的什么,被溪水浸透的稻草或神像上干裂脱落的泥块,怪不得浴缸里的水被染得这样红自己还没有死,他的性命不值钱,原来填充物也这样廉价。果然我早该寻死,他感叹。这话他几天前曾在日向面前说过,那时日向正在做晚饭,极烦躁地斥责他怎么又这样讲话。

狛枝说,因为我活着日向君就免不了遭受不幸呀。

日向说,那都不是什么大事,你别再说这种自贬得要死要活的话了,听着怪烦的。

狛枝停了一下,说日向君现在已经不害怕我了呢。

日向说我为什么要怕你。

狛枝说以前在贾巴沃克岛上日向君和大家都很怕我不是吗?而且恨我盼着我死。

日向说……日向没回答,他这时做好了饭端上来,叹着气只说了一句别再这样了狛枝,过去这么久了别再想那些事了。

狛枝眨眨眼,说日向君我决定了。

日向停了筷子,你决定了什么?

狛枝笑着摇摇头,轻声说,我不告诉你。


他抬手想去碰手腕的伤口,想拽一拽棉絮的线头,可这时他连抬抬手指都没力气了。于是他只抬了抬眼,惊悚地看到悬挂水珠的瓷砖墙上爬满了热带的螃蟹。就在这瞬间伤口剧烈地疼痛起来,他忍不住想喊,日向君日向君,但是他已经发不出声。就算能喊出声也没用的,他知道今天日向要到晚上才回来。

螃蟹咔吧咔吧地掉了下来,呼啦啦地全变成蝴蝶,优雅地扇着翅膀掠过他盈着水汽的雪白睫毛,他倦怠地眨眨眼,再睁开时却被光芒刺痛。他茫然地左右转头,只觉得视线低了许多,这是哪里?此时他无悲无喜只感到疑惑。

“凪斗?”有人叫他。他抬起头,看到了母亲的脸。戴着遮阳帽关切地看着自己。“怎么了呀凪斗,是太累了吗?”母亲蹲下身来抱住他,“亲爱的,还有多久才到登机时间呀。”然后他听到了父亲的声音:“快了,快了。”一只有力的手抚摸他的头顶,“凪斗,累了的话爸爸来抱着你吧?”

狛枝犹豫着伸出牛奶一样的小手,去拉父母的袖子。实实在在的,能摸到,能闻到洗衣粉的香气,柔软的,带着阳光的温度。他看看父亲,又看看母亲,他们在光芒里手拉着手对他微笑。

他突然感到很委屈。


他全身疼痛不堪,每根骨头每粒细胞都像是裹了冰碴,但他想他此时终于不负着罪了,他没有害死过人也没有受过伤,他现在平凡到终于和所有人平等了,他忘记了希望也忘记了绝望,连日向君的脸也逐渐斑驳,可他突然觉得好委屈。

妈妈……他淌着泪呢喃着。妈妈,我好冷啊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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